在人生鏡像之門裏回望,宮崎駿的告別之作

宮崎駿睽違十年的動畫新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改編自日本同名國民小說,故事藍本與愛爾蘭作家約翰•康諾利撰寫的《失物之書》如出一轍,影片角色參照自身經歷,充滿奇幻元素和隱喻,讓觀眾自己去思考和解讀。這部自身回憶與情感投射的半自傳型奇幻作品上映以後,觀眾評價兩極,一部分人認為少年真人在神秘蒼鷺誘引下共闖異世界,視效精彩,探討生命、觸及成長、致敬友情,各種意象互映共振,令人感動;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劇情節奏不順,敘事邏輯間斷,情節晦澀難懂,無法產生情感共鳴。

本文從電影主角人生鏡像三重門裏回望,試圖將筆者觀片的核心感受直給讀者。

(一)自我之門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某個夜晚,日本少年牧真人的母親(久子)在醫院不幸葬身火海。隨後父親與小姨(夏子)再婚,為了躲避戰亂,他們組建的新家庭從城市搬到了鄉下。

真人在夏子的引領下來到了新家。一路走馬觀花,繼母懷有身孕、巨大日式宅邸庭園、父親新開設的飛機部件工廠、七個形容醜陋的老女仆喜悅分享戰時昂貴的罐頭和香煙,以及道路盡頭自己的房間,一切人與事都是那麽陌生。

優渥的條件並沒有給人帶來幸福感。夏子作為真人母親的妹妹,形似而神非,她永遠無法取代母親久子。他躺在床上夢見媽媽葬身火海,他想拯救媽媽卻無能為力;他想念媽媽;他自責悔恨;他陰郁孤僻,難以融入新環境;他不知自己在家庭中所處的位置。前述種種令他淚滑衣襟。

他在夜間看著樓梯間擺放的鞋位,亦會幻想葬身火海的媽媽向他求救。這些都是他愧疚無能救母、家庭重組是否背叛媽媽、渴望親母猶在的一道道心照喚影。

自從真人進入新宅。一只會說話的蒼鷺便時而飛臨,其不斷向情緒低落的真人提及母親的信息。蒼鷺更像真人內心深處潛隱的自己。真人與蒼鷺的對話,一體兩面,現實與夢幻模糊交替。他對母親的想念,他對原生家庭的真實渴望;他一直都在克製壓抑情緒的宣湧,個體內在不斷拉扯。

真人第一次進入那座傳聞穿越時空、蒼鷺棲所的神秘塔樓,一步一步撿拾自己的「羽毛」,理智仍占思緒主導,其還能夠克製自己,夏子與年邁女傭們將他喚歸。

人人心裏都有一座塔樓,這座塔樓有穿越時空的魔力、塵封心底的秘密,同時棲居著靈魂深處的另一個自己(蒼鷺)。

生活繼續。真人仍然沒有走出喪母之痛的陰影,父親亦未關註家庭變故後兒子的心理變化。父親以為特權可以保護孩子,真人卻在學校遭受到了排擠與霸淩。

他用石頭敲打自己的腦袋,謊稱摔傷,血紅染面。

喪母之痛深深烙印/自己未能拯救生母的自責罪疚/回憶媽媽的溫柔/對繼母的未知情感/自傷博求父親關註/側面定義繼母照料失責/新家庭歸屬感缺失/繼母孩子出生以後,自身家庭位置虛無/同學排擠,逃避上學/青春成長的迷茫。

承受接踵而至的各種情感沖突讓人失能。我們是否能夠將此輕松定義為「人性之惡」?真人只是一個孩子,他的行為並非一種刻意主觀之惡。他尚且無法從容處理諸多繁雜愁緒。這一切難道不是嗎?

他躺在房間養傷時,心底最強烈的心聲渴望首次占領了夢境。蒼鷺說:「你沒有見過她的遺體,你的媽媽正在等著你,她並沒有死」。他渴望媽媽尚在人世,他渴望某種魔法儀式能夠救回媽媽,同時他也知道現實並非如此,所以他想用木棒打碎幻境,但他還是徹底淪陷了。麻木惡心的生理反應與夢幻混淆,他感覺自己即將被魚和青蛙吞噬。

直到繼母夏子射出的一只箭將他從嚴重的自我懷疑中拉回現實。有樣學樣。他也要鑄箭,他要用蒼鷺的羽毛製造弓箭。

夏子的箭是客觀現實的冰冷投射,讓他從沈溺中驚覺;真人的箭則是射向自我的器刃,他要勇敢面對媽媽喪身火海的回憶,戰勝心魔困擾。他要逐步接納母親離世,適應當下的生活。

他在鑄箭過程中意外發現了媽媽簽名留贈的青春成長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他在閱讀時感動落淚。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講述了少年小哥白尼在舅舅的引導下,探索為人的渺小、擺脫自我中心主義、校園霸淩、人際交往、友誼、貧富、勇氣、懦弱、責任、靈感與創造、文化的交流與形成等話題。

這是一本關於成長啟蒙的書,故事緊貼青春,思想啟迪良多。如果人生漫漫長路沒有母親指引,他可以從書籍汲取成長養分。真人是否從書中學到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進而改變自己看待世界的態度,盡速成長,接納夏子成為新家人。

自我之門是關於少年真人對生母、喪母、繼母、父親、家庭重組、自身位置等方面的認知,以及內心照印。

(二)成長之門

夏子在森林裏失蹤的事轟動了整個宅邸,真人與老仆人桐子尾隨蒼鷺勇闖神秘塔樓尋找繼母。擔驚受怕的桐子婆婆不停提醒真人那是一個陷阱,此時真人早已接受喪母的現實,備足勇氣要去探個究竟。

媽媽(久子)的假像側臥沙發,真人伸手一觸及化成不明液體,不觸碰則完美無瑕。這是真人心底最敏感與柔軟的一塊,不論圓滿或是殘影,他今時今日已能定境自若。作為心魔的蒼鷺還不認輸,挑釁真人狂妄、膽小鬼,不要相信人類的詭計,這一切都是大人捏造出來的假象,以刺激其再次失控。

真人沒有就犯,他射出了自製帶有蒼鷺羽毛的一箭,蒼鷺中矢幻為人鳥形態。

隨後,真人來到地下世界。他剛抵達「冥界」便遭到一群鵜鶘攻擊,其慌亂中打開了刻有「研究我的人必死無疑」字樣的墓門。墓園沈睡的人是真人母親?鵜鶘群不過是自我意識反撲?好在真人已經逐步接納喪母的現實。

他因蒼鷺羽毛護體沒有被鵜鶘吃掉,年輕的霧子拿著火鞭救了他。是她救還是自救?火不再是痛苦的夢魘。真人個人意識開始覺醒,生母缺席了他的成長之路,霧子相伴左右。

他們一起飄蕩在浮有幽靈船與亡魂的死亡之海,真人在霧子的指揮下捕魚,學習切肉,老女仆玩偶圍著熟睡的真人、真人小心翼翼害怕碰到老女仆玩偶。這一切似乎真人成長的縮影,他對海洋文化、家庭人際關系、現實生產勞動逐步深入理解。

鵜鶘狩獵哇啦哇啦,「火美」利用自己的力量擊退了鵜鶘,鵜鶘與哇啦哇啦各有傷亡。真人見狀試圖製止,霧子說明火美幫助它們前往「上界」投胎轉世。真人進而感激「火美」。

真人的轉念擺脫了個體主觀覺識,單一視角對待事物的片面淺層理解。故而「火美」的武器是煙花。新生值得我們慶祝;新生是一種新的認識境界;新生的希望更伴著成長的疼痛。

隨後瀕死老鵜鶘口述的「海裏幾乎沒有魚,它們只能吃稻草充饑;一些後代不會飛,無論飛多遠,也只能到達島上」,更強化了認知於人的重要性。我們對於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追求,我們是否安於生存現狀,面臨缺乏探索與創新的精神困境。

真人將老鵜鶘安葬,轉而與蒼鷺同行尋找夏子。真人在鐵匠小屋差點被鸚鵡群攻殺害,「火美」及時現身助其脫險;真人理解了連通「下界」與「上界」的石塔之門,面對鸚鵡群圍攻,其通過時間回廊之門返歸現實世界之後,再度返回「下界」,抵達夏子所在產房。

我們成長路上總有各種偏識令人誤入歧途,真人母親的火焰給他溫暖,指引他前進。同時真人敢於直面責任,贖罪尋找繼母,堅定信念要帶夏子返回現實世界。他在上方掛滿紙垂的產房見到繼母,聽到真人呼喊的夏子卻驚醒道:「你不該來這裏,我最討厭你了!」

她渴望獲得真人認同,她想好好守護姐姐的孩子;自己即將出生孩子是否會被真人接受?重組家庭的關系如何融洽,自己是不是真人壓抑寡歡的原因?夏子可能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一切?丈夫缺位、繼子刁難的精神苦痛諸等,導致她黯然踏進了自我逃避的塔樓。

她是父親喜歡的人,他需要一個新的媽媽,即使面對夏子內心最真實的表達,真人還是在狂風飄帶中不顧阻擋大喊「夏子媽媽」。重組家庭中的母子此刻終於感受到了對方的真心,冰釋前嫌接納彼此。

少年到青年獨有的成長體悟。成長之門要人身經體驗、見過諸多識、自我接納、勇敢、承擔責任等等。

(三)世界之門

昏迷的真人與火美被鸚鵡兵團捕獲。真人在夢境中與塔主舅公相會,舅公跨越時空用13塊未被汙染過的積木構建與統治著一個沒有邪惡、富裕、和平美好的新世界。他嘗試用石頭的力量平衡「下界」,而石塔世界現已搖搖欲墜。舅公寄望其血脈傳承者繼承他的宏圖偉業。

這個烏托邦真不若紛爭不斷、相互殘害的人世間麽?冥界腐海的鵜鶘依靠掠食哇啦哇啦為生、占據石塔的鸚鵡集團樂足飯飽,真人差點被鵜鶘陰謀殺害等等,為何塔主對天堂般下世界資源稀缺、鳥類生存環境結構性差距甚大視而不見?

舅公對積木治世有著深深執念,他是石塔異界真神,他有造物主的超常潔癖,他想掌握異界的一切美好。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烏托邦國度已瀕臨破產。

真人婉拒了舅公的意願。

鸚鵡王帶著觸犯禁忌的火美覲見舅公;有意尾隨真人,鸚鵡王窺探塔主積木治世秘術,憤然而起怒斥塔主為叛徒。實力日漸壯大的鸚鵡王對於至高神權蠢蠢欲動,無奈他無法堆建起13塊積木,進而惱羞成怒揮劍砍碎了一切。

石塔異界剎那崩壞,舅公成為唯一的殉道者,鸚鵡王變成了紅色鸚鵡。火美為了保證真人的誕生不受到時間悖論影響,選擇559號轉世通道返回自己的時代,接受葬身火海的未來;真人、夏子與蒼鷺從132號回到人間,與父親(牧勝一)團聚。在異界高大魁梧的鸚鵡打回原形,此前真人取回的人偶則變成了桐子婆婆。

大家各得其所。電影結束在父親、夏子、異母弟於樓下等待真人返回東京的那一刻。

世界之門,我們不談歷史隱喻。人人心中都曾有過一個烏托邦,那裏有我們對幸福的寄望,對現實世界墮落的逃避與厭惡。人生成長之旅需要我們直面各種殘酷與兇險,沒有完美的世界,沒有誰又是純粹與超然的救世主。在時代洪流背景下,我們如何保持對社會清醒的認知,葆有堅定的愛尤為重要。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做「真正的人」其實也是一門大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