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
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余。
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新陽初上東南,秦氏樓在「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的朦朧田園圖景中慢慢浮現。秦氏有一位名叫羅敷的美人。她正在城南隅采桑。不盈傾筐,青絲系住籠子,桂枝作為籠鉤。墜馬髻發式精致有型,巧耳以明月珠為飾。淺黃花紋絲綢裙搭紫綾上身短襖。路人見羅敷,連忙放下擔子捋胡須;少年見羅敷,連忙脫掉帽子,整理包裹發髻的紗巾;耕田與鋤地的人見了羅敷,忘記了手上的犁耙和鋤頭。歸來時相互埋怨,都歸罪於只顧看羅敷了。
太守忽從南來,車馬徘徊不前。他立即派遣小吏問詢,這是誰家美人。
秦家女兒,自名羅敷。羅敷年方幾何。二十不足,十五有余。
太守即問,羅敷可願與君一起登車而去?羅敷前答:太守多麽愚笨。君自有婦,我自有夫。
東方千余騎乘,我夫婿身騎白馬居上。黑色馬駒簇擁隨從,馬尾系著青絲絳,馬絡用黃金編織而成。他腰間佩帶的鹿盧劍更是價值千萬錢。其十五歲在太府做小吏、二十歲在朝廷做大夫、三十歲做皇上的侍中郎、四十歲當了一城之主。膚質潔白,胡須稀疏有型。方步穩重威嚴,從容舒緩出入官府。數千官員聚會都誇贊我丈夫與眾不同。
《陌上桑》又名《艷歌羅敷行》、《日出東南隅行》。這首漢樂府名篇寫了一個太守下鄉巡視,覬覦采桑女羅敷美色被嚴辭拒絕的故事。
本詩前半部分通過正面描寫與側面烘托相結合的手法贊美女主羅敷清麗之美貌。初浴新陽的秦氏田園,美人羅敷采桑登場。作者由遠及近,先描繪羅敷手中采桑器物,青絲籠系、桂枝籠鉤之精致美感,再及頭飾耳飾、下裙上襦。不禁讓人心構一幅圖景,嫩綠的桑葉林中有一位穿搭清新的美人正在勞作,樸素自然,美艷引人。
正面渲染似乎還不夠,再排比行者下擔捋須、少年脫帽著帩、耕者忘犁、鋤者忘鋤的不同動作與情態,以鄉民們的忘形動情烘托羅敷傾國傾城之色。
本詩後半部分,使君覬覦羅敷美色,問其寧可共載不?羅敷直截了當指斥使君愚蠢。君自有婦,我自有夫。不應亂俗。
羅敷對夫婿進行了具體描述:千余騎乘之上,鹿盧劍值千萬余,極具排場,同時又以十五、二十、三十、四十年齡序數細數其官運亨通,上至天庭、下通基層的政治權勢網絡。最後再補充氣宇軒昂之氣,無可挑剔,郎才女貌,令使君不能以權壓人且無可反駁。
羅敷伶牙俐齒的乖調,不畏權勢的精神,美麗堅貞的人格魅力與品質令後世歌頌不已。
對比《節婦吟》的藝術手法與心理刻畫,《陌上桑》所描繪的女子堅貞形象截然不同,值得我們探討。
首先,「君自有婦,妾自有夫」情勢下的人物心理活動。《節婦吟》中君、妾關系微妙,有夫之婦對此亂俗之情未明確決絕,還有傷風化受珠感纏綿意,將雙珠系於紅羅襦;《陌上桑》中羅敷面對調戲,直接劈頭蓋臉指斥使君一何愚,不給人任何「纏綿」延續的腦補與遐想。
其次,夫婿之勢比。《節婦吟》中妾家高樓連接王室宮苑,丈夫擔任侍候皇帝的近衛軍,其勢不低,應壓詩君,那豈料少婦話鋒一轉隨後又表「知君用心如日月」,她知道他的情意,只道「事夫誓擬同生死」。這其中對第三者有一種體諒與尊重?還是明知無花之果,審時度勢,權衡利弊得失,左右搖擺之中做出的拒絕;《陌上桑》中羅敷誇耀其夫婿千騎之上、仕途順達,直接以勢壓退使君。
最後,故事收尾之比。《節婦吟》中妾家還珠泣涕連連,既欲「事夫」,又感「君意」,更讓人震撼的是,妾還遺恨相見恨晚,似乎她在心理更愛第三者,只不過出於種種原因,把這份愛情埋在心裏;《陌上桑》中夫婿之勢描寫完畢,全詩便陡然而止,沒有任何藕斷絲連的想象。
《節婦吟》寫出了一位少婦在理智與感情上的痛苦掙紮,曉以大義的克製,慧劍斬斷情絲,似有遺憾,含意微妙深遠;《陌上桑》中夫婿一角是否虛設,我們暫且不論,羅敷明確決絕之態毋庸置疑,堅貞形象突顯。
漢唐雖然相隔,人性亙古不變。《節婦吟》中的妾與《陌上桑》中的羅敷究竟孰是節婦形象?筆者更趨向羅敷。前者見異思遷,搖擺不定,極易誤入歧路。
忠貞涉及人性復雜問題。十五有余的羅敷堅若磐石、《孔雀東南飛》焦劉夫婦殉情護愛、《節婦吟》中已婚少婦內心婉轉,在理性與感性中輾轉徘徊難以決斷。從人生年齡縱向維度考慮,愛由飛蛾撲火轉向人生的很小部分,熱烈漸變為平淡,人物感情各種都可謂豐滿真實,只道我們歷經了愛恨情仇與滄桑,歲月日長,誘惑漸多,如果你還能在動態心境中保持堅貞本心不被外物撩動、不計個人利弊得失亦不隨便移情,堅定純粹的情感觀方才最為可貴。